作者access4096 (吃飯 睡覺 黑富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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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分享] 我朋友,砲哥(第46屆旺旺時報文學獎散文
時間Fri Dec 26 18:20:25 2025
我朋友,砲哥
第46屆旺旺時報文學獎散文類佳作
04:102025/12/22
中國時報 鄭委晉
我有個朋友,大家都叫他砲哥。
不是開砲的砲,不是煙火的砲,也不是你手機裡那個深夜無聲彈出來的砲。是揹著一管粗長、黑亮、重得讓他脊椎彎得像問號的那種大砲──長鏡頭。哪裡有啦啦隊,哪裡就有他的砲。
我從來沒看過他拍球員。他說球員不會對鏡頭笑,球員跑太快,球員不是他的菜。
相較之下,那些一身亮片的女孩,一笑百媚,一跳生風,一個轉身、一個甩髮,就讓他像是誤入人間的野獸,鼻息粗重,手心發汗。按快門的手指從不鬆懈,彷彿錯過一個動作,錯過的就是此生唯一的春夢。
砲哥不看球,但他一場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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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我說,攝影,是他的信仰。他的信仰叫小涵,是一位笑起來像涼宮春日的女孩,穿F隊的應援服,習慣在揮手後左眼眨一下。他說他第一次拍到那個瞬間的時候,幾乎暈厥。
後來才知道,那不是在對他眨眼,是練舞太久眼皮抽筋。
他不介意。
他說,愛,就是拍她最好看的樣子,不求她知道是誰拍的,只求能在她粉專被轉貼,底下幾百個人留言「這張好美」、「神捕捉」。他帳號從不使用本名,這是圈內的潛規則,也是一種修行。
拍啦啦隊的男人,不能只看作是變態或肥宅。那是誤解,是世俗對純愛的一種矯情斷定。
砲哥說,他們,是一種亞種。
介於攝影師與信徒之間,蹲在台灣各大球場熱區與髮香區之間,用汗、焦段與等待,堆砌一段段一廂情願的史詩。
我不否認,有時候我也會被他感動。雖然,那股汗臭真的讓人魂飛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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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球場,像是場人體氣味的綜合實驗。
砲哥總是穿他那件「涵魂戰隊」的客製球衣,背號99,是他說的永不止息之意。衣服已經洗到有點退色了,領口捲邊,腋下斑駁。他說這是戰袍,不可輕換。每次他一坐下,汗水就開始從頸後滑落,穿過背心的毛巾、吸飽袖子的纖維、最後在椅墊下形成一個半乾半溼的靈異圈。
我曾經試著遞給他止汗劑,他愣了一下,說:「這是要擦在哪?全身都在流欸。」
他頭髮有點自然捲,整齊地貼在頭皮上,坐在他後面,會看到那如雪花飄落的頭皮屑,與球場上熱烈的氣氛,形成一種不合時宜的冰冷詩意。有人說,那些拍啦啦隊的胖哥,常自帶下雪的特效ㄩ。當你從他們後排坐下,感受到那像被關進蒸氣室又灑鹽的味道,那才知道──什麼叫「沉浸式嗅覺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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砲哥並不孤單。他是一個群體裡的個體,一種現象中的標本。球場的攝影區裡,有成百上千像他一樣的男人,分布於一三壘間,隨著女孩們的跑位而進行著動物大遷徙。
他們彼此不說話但有默契。你買三壘,我買一壘;你幫我撐傘,我幫你留位;你拍主場,我拍客場;你塞禮物,我記時間。我問砲哥,這樣的默契是怎麼形成的?他笑著說:「人與人之間的默契,就是從同一種味道開始的。」
每到中場休息,那些女孩從舞台邊跳完舞要回休息室,走過長走道時,會經過一排排拿著禮物、舉著手機、嗚嗚喘氣的砲哥。
那是一次又一次,擁擠而含蓄的告白。只是從來沒人說出口。
有時候,女孩們會和球員傳出緋聞。
這時砲哥們會陷入一種矛盾的情緒之中。砲哥A怒吼:「她怎麼可以跟球員走那麼近!」砲哥B哽咽:「球員都不知道她平常是怎麼努力練舞的……」砲哥C乾脆把之前幫她拍的所有照片打包刪掉,像是燒掉前女友的信。
他們會罵,會傷心,會決定退坑,但不會超過一周。新一輪女孩的班表出來,他們還是會背著那一砲黑壓壓的東西,重新回到球場,像是被月光召喚的忠犬。
「這叫信仰,不叫舔。」砲哥說。
我不知道他是講給我聽的,還是講給他自己聽的。
我懷疑他到底有沒有真正看過一場球賽。
他總說「F的走位有變」、「心潔今天戴髮箍很讚」,但你問他今天先發投手誰、比數多少、球隊近況,他只會乾笑:「這季我專職攝影。」
他很少吃球場食物。因為吃飯會弄髒手,會錯過瞬間,會讓嘴巴占用本該拍照的呼吸節奏。他偶爾喝水,那瓶礦泉水永遠插在腳邊的黑色側袋裡,靠近那堆溼掉的毛巾與相機電池。他不喝冰水,怕肚子痛錯過出場。
我問過他,這樣辛苦嗎?
他說,不辛苦。他說,人生最怕的不是流汗,是沒有想拍的東西。
但我知道,他是寂寞的。
砲哥們彼此之間,是有一種孤獨共鳴的。他們話少,不打擾彼此,有時候一場拍下來,從入場到退場,一句話都不說,只在粉絲團照片底下,留下幾個燈號與表情符號:今天有拍。明天再戰。
有時候拍到糊了,他會懊惱很久;拍到轉貼,他會一整天掛著笑。他的愛,是無聲的,是貼近汗味、靠近焦距的。他的情書寫在雲端裡,一張張數位檔,是他唯一懂得表白的方法。
他說他知道自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他也知道大家怎麼看他們這群砲哥。
「你知道啦啦隊有時候會故意轉頭、笑一下,其實不是對我們嗎?」他問我。
我點頭,沒回答。
「但我寧願相信那是對我的。」他低頭,笑著說。
有一次他拍完照,坐在球場門口的椅子上,陽光曬在他褪色的戰袍。相機靠在他腿邊,電池紅燈閃爍。他的汗水沿著鼻尖滴下,砸在地上的影子上。他像拍完最後一場戰役的戰士,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他有點……悲壯。
那天,他沒說話。也沒有打開相機檢查照片。
只是靜靜地坐著,看著人群散去,啦啦隊早就進去化妝室,球員在場上收裝備。他還坐在那,像是等一場他明知道不會發生的事。
我拍拍他的肩。他笑了笑:「我朋友在我照片裡。」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我,還是那一張他還沒打開的相片。
我朋友,砲哥。他拍的是信仰,臭的是體味,動的是季節遷徙,愛的是無人知曉的──靜靜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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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砲哥終於捨棄了他的初音公仔。
不是丟掉,也不是賣掉。他擦乾淨那層灰塵,細細地用泡泡紙包起來,放進抽屜,關上,再也沒打開過。
「我決定走進三次元了。」他對我說,語氣像是從聖殿逃亡的修士,既虔誠,又懷疑。
砲哥以前是那種連外送都不敢當面取餐的人。電腦硬碟裡分類清楚,從「微乳系」到「偽娘」,從「動態圖集」到「表情包合輯」。他活在一個無需社交、無需對話的世界,一切滿足都經由網路與幻想傳遞。
直到某次不知哪裡轉到的一段應援影片,一個別人的女孩,一邊跳舞一邊笑著揮手,那一刻,他說他被「活人」電到。
「她有體溫。」他這麼說,「她會喘,會流汗,會跟現場的人擊掌。」
後來他去了球場。拍完照,他臉紅地說:「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手是為了活著的人在動。」
砲哥很節省。他吃7-11御飯糰當晚餐,會比價哪家的便當盒能折最多點數,衣服幾乎不買新的,但──女孩的應援周邊,他是整箱買。
T-shirt每色一件,毛巾、壓克力立牌、抱枕、應援板、噴香水的明信片──他不是買來用,是買來供奉。他會拍一張照片,發到她的粉絲社團,標註:「已入坑,請多指教。」然後就等著被轉貼、被女孩回應一個笑臉符號。
一次女孩開直播,說想喝手搖飲,他立刻下單,用外送平台從台中送到球場門口,附上卡片:「祝妳今天舞步順利。」
那飲料後來沒被喝掉。他知道。
但他說:「不是喝不喝,是她知道有人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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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曾被拒絕過。那是女孩活動結束後,他走到出口,遞出他自認最滿意的照片,想請她簽名。那天他洗了頭、噴了香水,連腋下也鋪了涼感溼紙巾。但女孩回頭微笑:「抱歉,我現在不收私人東西喔!」
那笑容還是甜的,但語氣像是薄紗,隔絕他所有期待。
他回家那晚,差點把照片撕了。也沒吃晚餐。
「我知道她不記得我。可我以為......至少照片能讓她記住我的鏡頭。」
那一夜,他發了限時動態,只有我能看到。
「你們像星星照亮舞台;但星星不能靠近,不然會燒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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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猶豫--到底自己在幹嘛?
朋友的婚禮沒去,公司聚餐缺席,媽媽生日也只是傳了貼圖。他每周三到周日都有行程,不是在新莊城堡,就是桃園樂天,再不然就高雄澄清湖。他的假,全數奉獻給了應援行程。
他坐在高鐵上,一手抓著奶油酥餅,一手滑著直播回放。他看到女孩在說笑,有人問她今天拍得多不多,她說:「嗯......今天光線不太好,有些照片應該糊掉了吧?」
那一瞬間,他忽然眼眶泛紅。
「她在意我拍得好不好耶。」他說。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對。但我知道,他是那種因為一句話,可以再拍十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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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是每個砲哥都像他。
我見過那些站在通道口,大喊「轉這邊!」的,拿鏡頭幾乎撞到女孩鼻尖的;也看過滿臉油光、頭髮結塊,拍一張呼一聲、拍十張喘三下的;有的還會對其他粉絲怒目而視,一副擋到我就等死的神情。
但也有砲哥會默默幫忙排隊、提醒其他人不要卡走道;會幫粉絲妹子撐傘,幫第一次來的新粉介紹走位與規則。他們懂規矩、守界線、互相幫忙。他們清楚:這場戀,不可能擁有;這場拍,只能享受當下。
人與人之間最大的差別,不在於你是否拿著砲,而是你怎麼對待手中這段看得見卻碰不到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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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過砲哥:「你後悔過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媽說,我變了。」
「以前她說我像鬼,整天不見人影;現在她說我像人,至少會出門買飯。」
他低頭笑了一下,說:「如果喜歡一件事,能讓你回到人間,那應該不算壞事吧?」
有時我想,這些砲哥不是活在錯誤裡,而是活在高度透明、但極端孤獨的真實裡。
他們的愛沒有出口,所以用快門代替擁抱;他們的語言不被聽見,所以用tag等一個轉貼。他們看起來厚重粗糙,汗流浹背,但內裡比誰都小心翼翼。
砲哥,是當代一種奇異的存在:他們在宛若白晝的球場盡力撐起自己。那個自己,不再是房間角落的陰影、不再是手機裡的網友、不再是世界的多餘。
那一刻,他站在看台上,舉起相機──他被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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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女孩被網路酸民嘲諷,說她跳舞像機器、笑容像裝出來的。我氣得跳出來留言:「我朋友剛好是個砲哥,你知道她每天練幾小時嗎?你有拍過一萬張照片,只為了一張她剛好看鏡頭的嗎?」
許多酸民冷笑:「先承認你朋友其實就是你自己。」
那一瞬間,我的指尖停在鍵盤上。螢幕前的我愣住,沒再回話。
砲哥是我朋友,這句話我說了很多年。每一篇相片說明、每一則粉專留言、每一篇感性長文開頭,我都這樣寫。那個曾在房間裡與二次元虛擬戀愛的肥宅、那個背著相機滿場跑的汗臭男人、那個為了一個笑容苦等三小時、拍到糊片還會自責的傻子。
我們都在等待一個目光。
而砲哥,只是用自己的方法,活得比你們誠實一點,比只敢遠觀球場髮香區的你們誠實一點。
我不是啦啦隊的誰,我只是人群裡舉著鏡頭的那個人。看著她們,彷彿我也成了更好的人。
你可以叫我砲哥。這是我唯一學會的愛人方式。
個人簡歷
彰化東南方人,旁邊是南投跟雲林,雲林在彰化南邊(因為很多人不清楚,特此強調)。但,不承想,近日又發現族譜記載來自雲林,上頭還有一個更遠的地方,可現在不太能說了。熱愛創作,因為癲,也能夠賺便當錢。
https://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251222000658-260115?chdtv
我到底看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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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obras638: 鄭委晉 12/26 18:21
推 CavendishJr: 笑死,這文風超像我高中會寫的 12/26 18:24
推 chairk: 文筆不錯但是我不確定我看了什麼 12/26 18:28
噓 pf775: XD 12/26 18:28
推 vvw5555: 坐下啦!!擋拍啦! 12/26 18:29
推 TML5566: 這文筆讚 快笑死 12/26 18:33
推 TsukimiyaAyu: 我怎麼看到涼宮春日 12/26 18:38
推 redsucksndie: 意思是周二的比賽這位砲哥不會出現就對了?XD 12/26 18:39
推 AccLaborGo: 砲哥悲歌 12/26 18:39
推 DiscoDuck: 笑鼠 12/26 18:43
推 hungurlea: 我邊看邊笑!先說朋友就是你XD 12/26 18:47
推 blademan: 好頂 12/26 18:53
噓 Dubufan0528: 好 12/26 18:57
推 weakbe: 內容太跳耀了,編排好一點應該可以拿更好名次 12/26 19:00
推 jason40311: 不是情人,只是撐傘的砲哥,噠噠的快門,是美麗的錯誤 12/26 19:10
推 joypiso: 寫的很不錯耶 12/26 19:10
推 tetsu0401: 有趣 12/26 19:19
推 ntultamwc: 作為常在投文學獎的人來說,他寫得真的滿棒的 12/26 19:20
推 shellyyyy: 我學測考作文也都用這種寫法超好笑 12/26 19:31
推 kuaiphoto: 我到底看了什麼XD 12/26 19:34
推 ghostl40809: 這個讚 12/26 19:43
推 aquapo11: 砲哥聞得到自己身上的酸臭味嗎? 12/26 19:59
推 chang0719: respect 能找到自己的自信是很值得驕傲的事情 12/26 20:06
推 yukiyg: 寫的很好 12/26 20:11
→ yukiyg: 文筆超棒 12/26 20:11
推 yrmmrjv: 不是 寫太長了 可以簡短一點嗎 12/26 20:12
推 tsaodin0220: 罵到我了 12/26 20:19
→ b99202071: 沙小 有夠長 12/26 20:21
推 yuchiwang: 這篇超猛 12/26 20:35
推 asly45: 好文好文 12/26 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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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crayon1988: 練舞太久眼皮抽筋XDDD 12/26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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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Liuic0702: 雖然看完有一種我在看 的感覺,但文筆真的好 12/26 22:01
推 SSglamr: 強 XDDD 12/26 22:02
推 vfbtepbbg: 太神啦XD 12/26 22:22
推 diodelin: 「他拍的是信仰,臭的是體味」 這篇根本就是高級酸文 12/26 23:22
→ diodelin: 哈 12/26 2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