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pple5796 (白井天)
看板marvel
標題[創作] 生贄
時間Wed Jul 23 23:42:25 2025
一
經過一個晚上的思考之後,我終於決定將環繞著「那個孩子」的異常告知這所幼
兒園的園長。
我不是什麼容易大驚小怪的人,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真的是因為這件事的嚴
重程度已經不是我能夠處理的了。
來到這所幼兒園之前我也在不少地方擔任過幼兒園裡的老師,雖然從來沒遇上過和
這次一樣的狀況,卻也不能說是什麼怪事都沒遇上。
例如在下雨天時順路護送家長臨時無法接送的孩子回家,來到那孩子的家門口時,
卻藉著屋內透出的光亮發現那個孩子不但沒有影子甚至連腳都沒了的事;例如檢查過門
窗正要離開教室時,卻在關燈的那一剎那和黑暗中那雙紅色的眼睛對上了。
例如在娃娃車外看見許多帶著詭異微笑的人影出現在本該空無一人的車上拼命拍打
著車窗;例如為孩子們盛著午餐時卻從湯桶裡撈出還沒有煮得失去形狀的人類手指,那
些孩子們卻還能面不改色笑嘻嘻的吃下去。
……因為害怕,那些事在之後都成為了我決心離職的關鍵。儘管那些事也算是對我
造成了不小的影響,但卻還沒有一件和現在發生在「那個孩子」身上的事一樣,在帶來
恐懼感之餘還讓我強烈的感覺到:要是再不做些什麼、再不阻止的話,「那個孩子」真
的會有生命危險的。
——正因為如此,身為那個孩子最信任的老師,就算再害怕我也想努力去盡己所能
的做點什麼。
又因為我也知道只有自己的話大概會和以前一樣什麼都做不到,說不定到了最後還
是會走上逃開的路……才要趁著退縮的想法出現之前先找個人來談談。
於是我在那天所有孩子都離開幼兒園之後,自己並沒有和其他老師一樣急著回家,
而是直接找上了還留在園長辦公室裡似乎也在煩惱著什麼事的園長。
直到推開門的那一瞬間,我都還在腦海中整理著接下來要出口的說辭——
※ ※ ※
「那個孩子」的名字是優奈。
是個每天都用卡通熊形狀的髮飾紮起兩條辮子,穿著印滿卡通熊圖樣的杏黃色蓬蓬
裙來到幼兒園的可愛孩子。
還不只是髮飾和衣服,我從優奈來到這裡的第一天時就注意到她的便當盒、手帕還
有文具上全都印上了同樣的卡通熊圖樣……並從這件事判斷出,優奈應該也和幼兒園中
大部分的孩子一樣,都很喜歡那隻常出現在電視黃金時段的兒童節目裡的憨厚卡通熊。
有了同樣對卡通熊的熱愛,再加上優奈的個性活潑好動又樂於分享,明明是中途入
學卻很快就在班級裡交到了不少好朋友,到了遊戲課或下課時間總是能看見優奈和她的
好朋友們或是拿著優奈帶來的卡通熊玩具玩起扮家家酒,或是興奮地鬼吼鬼叫地玩著幼
兒園後院的那些遊樂設施——這也讓本來還擔心優奈會不會融不進其他孩子的圈子裡的
我暫時放下心來。當優奈的家長打電話來問起優奈的狀況時,我還能想都不想的脫口而
出:「優奈的媽媽,不用太擔心優奈啊。」
「優奈是個很棒的孩子,現在她可是班上的人氣王,很多小朋友都很喜歡和優奈一
起玩呢,優奈看起來也已經適應這裡的環境了。」
「是嗎?」
話筒另一端的那個微弱的女聲聽了卻只是這麼反問一句,之後就是很長一段時間的
沉默。
我畢竟在過去的工作中也接觸過各式各樣的孩子家長,知道有時候光憑這三言兩語
還不足以打消家長的疑慮,還在思考著是不是要多說一些優奈在幼兒園裡的表現時,對
面卻忽然又冒出了聲音:
「優奈她……真的在幼兒園裡過得很開心嗎?」
藉著這個問題,我連忙說了幾件優奈今天在遊戲課上發生的趣事。
先前遇見的家長到了這裡通常就會放心了,話筒那一端的女聲接下來卻還是不斷的
追問著「真的什麼事都沒發生嗎」「真的什麼異狀都沒有嗎」,在我的再三保證後,最
後是以一句「真的是那樣就好了」自行結束了通話。
「優奈的家長真的是……」
當時的我還很單純的認為,優奈的家長只是太擔心孩子才會出現那些類似歇斯底里
的反應——但實際上,這還只是接下來環繞著優奈的一連串恐怖事件的開端而已。
※ ※ ※
二
現在想想,我應該早在優奈的母親追問時就察覺到異狀的——那種問話方式很明顯
就是篤定「一定會有什麼事發生」或是說連發生的事的內容都大概猜到了。但卻沒有任
何想要阻止的意思,就算明白再那麼下去,優奈的下場只有一種。
就是作為「生贄」被能夠自由出入這間幼兒園的「那個東西」帶走。
「那個東西」——在這段期間我可能已經無數次的與之擦身而過,卻只能透過優奈
的那些童言童語得知祂的外表。能夠看見那個東西的似乎只有被「盯上」的優奈,我已
經不只一次聽優奈提起過了:
「老師,又是那個大姐姐,穿著很漂亮的和服然後一直趴在地上,肚子大大的,還
長了很多很多手的大姐姐,她又出現了。」
詢問過了解這方面之事的人之後我終於能夠想像得出了:優奈口中的那個大姐姐就
是「人型蜘蛛」的樣子。也同時能夠確定——那個應該就是從過去到現在,在巢鄉地區
留下了諸多怪談傳聞的罪魁禍首。
※ ※ ※
我第一次聽優奈提起「那個東西」是在「平衡木事件」的時候。
當時為了訓練孩子們的平衡感,園長特意添購了一批平衡木擺在幼兒園的後院。
為了吸引孩子們的注意力,平衡木被漆成了五顏六色還畫上了各種可愛的卡通圖案
,並且照著兒童節目裡出現的環節擺成了迷宮,都做了這麼多前置準備了,我和其他老
師也預計孩子們應該會愛不釋手的——卻沒想到平衡木來到幼兒園的第三天就出了意外。
我一開始趕過去時還以為優奈只是單純從平衡木上跌了下來而已。
向來受到其他孩子們歡迎的優奈,這時卻沒有和往常一樣被她的朋友們圍繞著。其
他孩子們反而都躲得遠遠的,從瞪得大大的眼睛和蒼白的臉色看起來,應該是被突如其
來的狀況嚇壞了的樣子。
身為老師,我知道這種時候也應該要多少注意到其他孩子的狀況,至少安撫一下他
們的情緒,然而優奈那裡的情況卻讓我一時之間把這些都拋到了腦後。
優奈她……坐在地上大聲的哭泣著,比起被嚇壞了,或許身上傳來的疼痛更讓她覺
得害怕吧?我先是看到了卡通熊蓬蓬裙上的血跡,然後才注意到優奈的手臂和小腿上都
有著大片的擦傷,還不斷滲出血來。
這已經不是靠著幼兒園的醫療箱能夠處理的傷勢了,因此園長在通知完家長後立刻
開車載著優奈前往附近的醫院。身為優奈的老師,我拜託了其他老師照看剩下的孩子後
,也跟著隨車前往。
我就是在那輛車上,不到十分鐘的路程中第一次從優奈口中聽見「那個東西」的事
的。
被我抱著坐在車子後座的優奈,本來還會因為傷口的疼痛小聲啜泣著。後來……像
是害怕會因為這件事被責備似的,不但止住哭泣,還拉著我的上衣小小聲的解釋起來:
「老師,優奈不是故意要從那裡掉下來的,真的沒有。」
我本來就沒有要責備她的意思了,但從這句話聽起來……似乎還有什麼隱情?考慮
到如果是其他孩子的惡作劇之類的緣由,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回去之後還要再做個機會
教育,我一邊安撫著優奈一邊讓她繼續說下去。
大概因為當時也受了驚嚇,優奈的敘述斷斷續續的,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聽懂了:優
奈走到平衡木的中間時遇到了某個人,那個人伸手想要抓優奈,優奈躲了才會從平衡木
上摔下來的。
「可以告訴老師,那個想要抓優奈的人是誰嗎?」
都已經到了這裡,只要問出這點應該就能結束了。我在班上幾個喜歡搗蛋的孩子之
間作著猜測,可是優奈口中卻冒出了那樣的答案:
「老師,優奈不知道那個大姐姐的名字。」
大姐姐?
「可是優奈知道喔,那個大姐姐身上穿著很漂亮很漂亮的,像童話書裡面的和服,
肚子很大,只是整個人趴在平衡木上的話,優奈沒辦法走過去。優奈問大姐姐可不可以
讓優奈過去,那個大姐姐就看著優奈伸出很多很多的手,優奈覺得很可怕,往後退了才
掉下來的……」
※ ※ ※
我那個時候在醫院裡等到優奈的父母趕來,也等到優奈的傷口處理完後才回到幼兒
園裡。因為對優奈的說法耿耿於懷,所以還刻意調了那個時間後院的監視器畫面來看。
我看見的畫面卻顯示——優奈摔下去的時候,那條平衡木上什麼人都沒有。走到了
平衡木中段的優奈像是突然對什麼東西產生了恐懼、突然露出害怕的表情,接著就後退
了一腳踩空。
其他孩子們也都說了,是優奈自己掉下去的。
換作是其他老師大概到這裡就會認為優奈是在「說謊」吧?但正因為來到這間幼兒
園前有過那些經歷,我一直沒辦法相信優奈是自己編出那位「大姐姐」的事的。而接下
來的「球池事件」也讓我開始感覺到:優奈可能被某種東西盯上了。
那一天的遊戲時間結束後,優奈並沒有回到教室裡。
當我問起教室裡的其他人時,卻發現那些本來和優奈十分要好,也總是被優奈當作
「好朋友」的孩子,這時全都臉色蒼白不發一語地緊盯著後院的球池,詭異的狀況大概
持續了一分鐘後,我終於忍不住繼續問下去:
「優奈她……是在球池那裡嗎?」
才得到了其他孩子們的回應:「嗯,老師,優奈在球池那裡『溺水』了。」
聽完我還來不及細想「溺水」到底是什麼意思就直接衝到了球池邊。乍看之下覆蓋
著幾百顆彩色塑膠球的表面毫無異狀,可是當我懷著不祥的預感撥開塑膠球時——
我果然在球池的底部發現了緊閉著雙眼的優奈。
儘管還有呼吸,但身體癱軟還被塑膠球埋住的樣子,看起來還真的有點像其他孩子
口中的「溺水」。
我慌慌張張的想把優奈從塑膠球中抱出來,想再問問她「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卻忽然在球池底部摸到了某種黏踢踢的、像是某種絲又像是膠的
東西。
連大人的力量想要抽手都要費一番功夫了,更何況是像優奈這樣的小孩?而且我隨
及又發現,優奈也不知道為什麼,是整個人都被這種東西黏在球池底部的,也難怪她連
站起來都沒辦法做到,只能任由自己被這些塑膠球埋起來,就這麼……「溺水」。
這種像絲又像膠的東西又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我還正在思考著這件事時,昏迷了
的優奈也終於張開眼睛醒了過來。這次她並沒有再像「平衡木事件」一樣大哭起來,卻
還是露出了那種害怕被責備的表情,收起了平時的活潑好動,只是躺在那裡靜靜的看著
我:
「老師,優奈不是故意要沉下去的,真的沒有。」
我也是聽了優奈當時說出的那些話才真正確定了,優奈真的被「那個東西」盯上了。
「老師,那個穿和服大肚子又有很多手的大姐姐,優奈在球池裡面看到她了喔。她
想要抓住優奈,優奈覺得害怕想走掉,所以她才吐出這些東西把優奈黏在這裡……」
我後來也馬上去調了球池的監視畫面來看。
卻發現和「平衡木事件」的時候一樣,優奈出事的時候身邊也是什麼人都沒有。畫
面中的優奈只是突然露出了恐懼的表情,然後連求救都還來不及的就直接整個人往球池
中沉了下去。
但更讓我意外的是,其他也在球池中的孩子們不知道為什麼像是完全沒有發現優奈
身上的異狀似的,依舊各自玩耍著,也沒有要跑來找我這位老師的意思。直到遊戲時間
結束才紛紛離開球池,往教室跑去。
算算時間,優奈以那樣的狀態在球池中待了四十五分鐘之久。
※ ※ ※
三
類似平衡木上和球池的事在優奈身上後來還發生了很多次,漸漸的優奈自己似乎也
習慣了這種身上沒過幾天就會多出新傷口,或是又遇上什麼恐怖事件的幼兒園生活。
無論再怎麼小心看顧著,盯上優奈的東西還是總能找到空隙來傷害優奈。因為我無
法看見那個東西的正體,有時傷害事件甚至就發生在我面前。
就算再努力注視著優奈的一舉一動,想設法在一有不對勁時就馬上採取行動,至少
只能保護到那個孩子一次也好——
我連一次都保護不到。
像是上一秒鐘還高高興興地在其他孩子的簇擁下玩著盪鞦韆,下一秒鐘就在鞦韆到
達最高處時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狠狠從鞦韆上拉了下去,整個人狠狠摔在地上。
像是上一秒鐘終於在排完長長的隊伍後終於輪到她溜滑梯了,一張小臉上寫滿了興
奮和期待,就在滑下滑梯的過程中,長長的血痕突然憑空出現在優奈那還包著紗布的手
臂上。
像是上一秒鐘還和其他孩子好好玩著翹翹板,下一秒鐘另一端的孩子們卻全都跳了
下來,但同時又有什麼更沉更重的東西壓住了另一端,讓優奈高高卡在半空中動彈不得
,然後……小小的身體又被迅速拉了下來。
更讓我不安的是,每一次當我匆匆趕過去查看優奈的狀況時,仍舊自顧自玩著遊戲
的其他孩子們的表現。
優奈明明是平時班上的「人氣王」……卻像是在每一次受傷後一下子變成了他們眼
中的透明人似的。有時我甚至還會覺得要不是我緊盯著,又在出事的第一時間就上前處
理的話,重傷的優奈很可能會和球池事件時一樣,就這麼孤伶伶的被遺棄在原地四五十
分鐘之久。
觀察到這一點的我,為了不讓其他孩子的反應影響到身上已經很難受的優奈,通常
都會迅速的將她帶離現場。讓她坐在教室裡自己的座位上,在她最喜愛的卡通熊陪伴下
幫她處理傷口。
優奈有隻最喜歡的二十公分卡通熊布偶,她在某次的玩具分享課上向其他孩子們介
紹過——據說那隻一臉寫著「憨」字又穿著紅色毛衣的熊是前陣子忙於工作的父母送她
的禮物,從此以後她只要在外面覺得難受了就會緊緊抱著那隻熊,就彷彿是在工作場地
的父母陪伴著她一樣。
在我每次為優奈處理傷口、或是帶著優奈前往醫院時,她也都緊抱著那隻熊,也讓
那隻原本應該和兒童節目中的設定一樣帶著花香味的熊,這時身上只剩下濃濃的藥水味。
也不知道是在諸如此類的事發生到第幾次時,注意到熊玩偶變化的我,突然感到一
陣鼻酸。在包紮結束後,還是忍不住小小抱了優奈一下,說了「對不起」。
我不知道優奈是怎麼做到在遇上了那麼多次嚇人的事後還能很快恢復過來,重拾平
時的活潑和笑容的。只是,在那個時候,我的確感覺到那雙帶傷的小手輕輕在我的背後
安撫似的拍著,接著就是優奈一如往常的童言童語:
「老師,這不是老師的錯,是那個穿和服的大姐姐又生氣了而已。因為優奈說不可
以和不是父母或老師的陌生人走,那個大姐姐才很生氣的拉了優奈……」
「老師也很努力很努力了,優奈知道喔。優奈最喜歡每次會幫優奈『痛痛飛走』的
老師了。」
聽得我又是另一陣鼻酸,一想到受傷受驚嚇的明明是這孩子,卻反而變成了她在努
力安慰我——
「優奈如果真的是被什麼東西『盯上了』的話,會不會離開這間幼兒園反而更好呢?」
我也不是沒有想到過這件事。考慮到優奈似乎只會在這間幼兒園裡被攻擊,或許只
要離開這裡就沒事了吧?不、保險起見,或許換到遠離這裡的其他地區去會更加安全吧?
我也試過就這件事旁敲側擊的和優奈的父母討論。然而奇怪的事,談起優奈在幼兒
園中的其他表現時明明都還正常,但一旦我開始有了想談這件事的想法時,話筒另一端
的微弱女聲卻總是會找藉口掛斷:
「對不起啊老師,我工作上還有事,今天就先談到這裡吧……」
「好的,我知道了。」
表面上客客氣氣地這麼回應著,我內心的想法卻是:
「好像在掩飾什麼……」
再想想優奈三不五十帶著新添的傷口回家,還常常被送到醫院急診室,優奈的父母
親卻完全沒有對此問過任何一句。
他們從來沒有要幼兒園方對寶貝孩子受傷的事負起任何責任,也從來沒有責怪過任
何人,換成那些被難纏的家長弄得不堪其擾的幼兒園老師,說不定還會羨慕我遇上了像
優奈父母這樣不吵不鬧的家長。
不過回憶起優奈的母親剛入學時那一句句不斷追問的「真的什麼事都沒發生嗎」「
真的什麼異狀都沒有嗎」,當時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明明是很擔心孩子的父母,這時卻
又變得毫不過問——這一定有哪裡不對勁。
「該不會……」
我心中猛地浮現出一個可怕的猜測:優奈的父母該不會是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預料到
接下來在優奈身上會發生這種事了吧?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
優奈的父母在這整件事中,到底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 ※ ※
我……對優奈的父母在這件事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一概不知,幼兒園老師的身份
也不像刑警、民俗學家那麼方便,能夠輕易查到許多事。
就算意識到優奈的父母有某種不對勁之處,也試著想從其他家長那裡打聽些什麼,
但與優奈每次遭遇危險時孩子們的反應如出一轍的是——
沒有一位家長對此做出回應。
當我嘗試問起優奈……特別是優奈家裡的事時,明明站在眼前的是最喜歡和我分享
和其他家長的交流瑣事的豐田家的媽媽,或是時常和我聊起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其他孩
子家的八卦事的遠山家的奶奶,他們明明都是平時很多話的人——
卻都在我拋出問題後不約而同沉默下來。我本來還以為是自己問得太隱晦了他們不
明白我在問什麼、或是因為和優奈的父母之間沒什麼交流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但我後
來卻又發現……不是這樣的。
因為我注意到當優奈揹著卡通熊的背包從幼兒園中走出,乖巧地站在門口等待著自
己的父母來接她回家時,一旁等候著自己的孩子的家長時常向她投以憐憫的眼神,或是
望著她輕輕歎一口氣。
那副模樣不像是什麼都不知情,反倒更像是——儘管明白實情,卻因為這件事中牽
涉到某種十分危險的存在,只能眼睜睜看著事情一步步走到最壞的地步而沒辦法阻止,
因此憐憫捲入其中的優奈,對整件事感到無奈……更感到恐懼。
因為恐懼,所以當有人表現出「想解決這件事」的意圖時,哪怕只是問個模糊的問
題,也會因為唯恐被那個存在「遷怒」而不敢正面回應。
到了後來,家長們甚至連話都不願意對我多說,就算放學時見到面也總是匆匆的接
了孩子就走,一副生怕和我有更多接觸會被牽連的樣子。而被他們拉走的孩子也總是呆
呆愣愣地望著自己的父母親,似乎是不能理解……為什麼以前可以,現在卻不能在放學
時和老師揮手說「再見」了。
接著——
或許是有孩子終於向父母問出了內心的疑問吧?有一天有個在班上向來表現得安安
靜靜的孩子,在父母來接她之前忽然跑到我身邊,拉了拉我的衣服,小聲對我說了:「
老師,因為我喜歡老師,所以老師可以不要再想優奈的事了嗎?」
我一臉驚訝地想向那個孩子再問得詳細一點時,卻在不遠處看見了那個孩子家裡的
車。大概是不想被家長看見,那個孩子很快和我分開了,但卻還是以剛好能讓我聽清楚
的音量留下了那句:
「老師如果再繼續想優奈的事的話,祂會很討厭老師,會對老師動手喔。我好喜歡
老師,我不想要老師出事,所以老師可以不要再想優奈的事了嗎?」
等到確定盯上優奈的存在就是那個在巢鄉地區留下了諸多怪談傳聞的罪魁禍首之後
——
回想起那天的事,我又覺得那何嘗不是那個存在藉著班上孩子之口在警告想努力保
護優奈的我?
而當祂發現這樣的「警告」還是不夠,我非但沒有放棄優奈,反而更是想方設法的
從她身邊排除會讓她受傷的東西——
無論是包上防撞條也好,在孩子們使用前多次檢查遊樂器材杜絕被動手腳的可能性
也好。
一看見優奈好像要摔下來了,哪怕最後可能是虛驚一場,我也會立刻衝上去扶住她
也好。
其他孩子做出可能會讓優奈受傷的行為時,無論他們能聽進去多少、是不是會照著
做,都花上一段時間好好的向他們講道理、嘗試著教他們正確的觀念也好。
……當祂發現我根本沒有要聽從祂藉由孩子之口送來的警告,完全沒有想照著祂送
來的警告行動時——
我迎來了那個至今為止最讓我恐懼的、只針對我的「沙坑事件」。
※ ※ ※
四
那也不過是昨日發生的事。
那時的我因為早上優奈突然在什麼都沒有的空地上摔出了一個血流不止的大傷口的
事,才剛從醫院回到幼兒園裡。回到班上時發現其他的孩子已經吃完午餐,紛紛躺在被
窩中入睡了。
明明這一日才過去半天,或許是這個早上實在發生太多事了,又或是一直以來環繞
著優奈的異常多少對我造成了影響……心力交瘁的我看著安然熟睡的孩子們忽然覺得眼
皮變得好重,感覺身上還有什麼沉甸甸地壓著,要是再不休息一下的話,下午可能就會
直接倒在孩子們面前了吧?
所以我拜託了隔壁班級的老師來幫忙看著孩子們,自己則是回到辦公室裡趴到桌子
上,想著小睡一下就好,等到幼兒園的午睡鈴一響我就醒來——
我就那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又似乎沒完全睡著。
恍恍惚惚間,我聽見耳邊傳來了孩子們叫著「老師、老師」的聲音,是從辦公室外
傳來的,既急促又驚慌,像是有什麼急著要尋求大人幫助的事……於是我起了身,循著
聲音出了辦公室。
經過孩子們所在的教室時無意間往內一看,本來睡著孩子的通舖地板上卻是空無一
人。孩子們到哪裡去了?跟著聲音繼續前行,繞到幼兒園後方的沙坑前時,我才得到答
案。
從教室中消失的孩子們全都在這裡,一言不發地像玩著籠目鳥的遊戲似地在沙坑中
圍成了一個圈。因為孩子們緊密地站在一起,受到他們身體的遮擋,我暫時無法看見中
間是否有著什麼。
每個孩子身上都還穿著今天來到幼兒園時的衣服,只是卻都有了個怪異的大肚子……
那並不像是單純的肥胖,因為從孩子們的衣袖、褲管中探出的還是纖瘦的四肢,就只有
那個肚子大得不成比例,那簡直就像是——
「就像是有著腫脹腹部的蜘蛛。」
我腦海中忽然冒出了這樣的想法,再接著就是突如其來的不安起來。我知道我不該
害怕這些和我已經朝夕相處了一段時間的孩子們,但卻還是無法抑制住身體下意識的顫
抖,腳步也緩了下來……彷彿潛意識中已經明白,再繼續前進的話就會遇上什麼可怕到
甚至會危及性命的事。
我的身體、潛意識和腦海中的聲音都不斷叫著「快逃」「不要再去管這件事了」。
只要遠遠的跑開躲開或是裝作沒看見這一類的異常的話,想必就能夠遠離這些危險
了吧?我明明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卻因為面前孩子們的狀態實在太不對勁了……「盯
上優奈的東西該不會換了目標吧」,一想到有這樣的可能,我最終還是咬著牙接近了孩
子們。
「你們在看什麼……在玩什麼呢?老師也可以加入嗎?」
我努力抑制住聲音中的顫抖,將語調放得更輕柔來和孩子們溝通。一連說了好幾次
,圍成圈的孩子們卻仍舊面向被圍起的中心處一動也不動,什麼反應都沒有。我擔心這
些孩子其實是站著昏倒了,試探性地用手拍了拍離自己最近的那個孩子的肩膀,然後——
我看著那個孩子猛地側過身來。
迎向我的同時也讓我看清了圓圈的中心處有著什麼……那是個以孩子的力量絕對無
法造出的、在這座沙坑中也不應該出現的大坑。
寬度不只是能容納我一個大人進入,說不定連要一口吞掉在這裡的所有人都綽綽有
餘,還深不見底到往下望去只看得見一片黑暗,可是……我明明記得這座沙坑淺到將手
直立著探入其中就能夠摸到水泥的底部。
那麼,這個大坑又是怎麼形成的?當我這麼想著時,又注意到了大坑邊緣搭著的那
道繩梯。
繩梯的另一端向著那似乎永無止盡的黑暗延伸著,也看不清是連接到了多深的地方。
就在我思考著這到底代表了什麼、是不是需要先帶著孩子們離開這個不小心摔倒會
很不妙的地方、或許該找其他老師或園長來看看之類的問題時,耳邊又響起了這一路上
反覆聽見的那個孩子的求救聲:
「老師!老師!」
只是這次我似乎不用再循著聲音前進了,因為就在那道求救聲再一次響起時,我終
於分辨出了……那個聲音似乎是從眼前的深坑底部傳來的。
——那是優奈的聲音。
就算只有短促的幾聲,正因為這段期間我在優奈身上花了很多心力,我還是一聽就
認出來了。可是,我早上把優奈到醫院去之後,確認優奈會被好好照顧後就先回幼兒園
了……優奈明明應該還待在醫院中的,從這個深坑中傳來的聲音又是怎麼一回事?
難道是優奈的家長後來趕到醫院後,又將優奈送過來了?然後回來不久的優奈又不
知道為什麼掉到了這個深坑中,因為憑小孩的力量是出不來的,所以才在向我這位老師
求救?
不對,這種連底都看不見的深度,要是真的掉下去了的話,人根本就不可能活著了
,那麼,那道求救聲又是……我正愣愣盯著那個深坑思考著,忽然感覺到有人從身後拉
了拉我的衣角。
轉過頭去一看,發現是曾經跟我說過「不要再想優奈的事」「不想要老師出事」的
那個孩子。此時的他變成了和其他孩子一樣的怪異姿態,確定我將注意力放到他身上後
,那個孩子又忽然以僵硬的動作舉起了右手,指向深坑的底部:
「老師,優奈在下面喔。」
「老師還是會繼續想優奈的事的吧?老師還是會想救優奈的吧?所以優奈在下面的
話,老師也會下去嗎?」
真是奇異的感覺。
或許是被那個孩子的話激化了我身為優奈「最信任的老師」的責任心了吧?幾秒前
還存在的困惑和懷疑隨著話音落地瞬間煙消雲散,剩下的只有——「沒錯,我要下去把
優奈救回來」的那股衝動。
我蹲了下來,猛地拉住掛在深坑邊緣的繩梯,內心裝滿了「我要去救優奈」「雖然
不清楚優奈怎麼會從醫院中來到這裡,因為優奈在向我求救,我要去救她」之類的念頭。
於是我急急忙忙地攀著繩梯,才往下沒多久,不經意抬頭一看時,發現洞口已經變
成一個很小的白點了,卻還是能透過邊緣的突起分辨出……那些孩子仍舊圍成一圈站在
那裡,現在正朝著我所在的深坑這裡看來。
他們那麼執著的,一動也不動的到底是在看什麼?是像之前一樣對陷入困境的優奈
冷眼旁觀嗎?或是在看著其他的什麼……我無從得知也不知道該從哪裡推測起,只能深
吸一口氣,望著底下暗到什麼都看不見的環境,繼續往下攀爬。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以後,當我再度往上看去時,已經連剛才的小白點都看不見了。
無論是頭上或腳下都是純粹的黑暗,因為缺乏光源,我連現在周身的環境都看不太清楚
了,只能憑著身體碰撞時的觸覺勉強確認……這個坑洞似乎正在逐漸內縮。
從頂部原先能夠一口吞下在場所有人的大小,漸漸內縮成我還能完全舒展手腳的尺
寸。
繼續下攀的話,限縮成了手腳能夠勉強活動,身體也還能轉動、還有回頭餘地的空
間大小。儘管如此,那時的我卻還有餘力擔心著優奈的事:從最後那聲求救到現在已經
過了一段時間,我卻沒有聽見優奈的聲音再響起,那孩子果然還是在掉落時受傷了吧?
說不定現在已經重傷昏迷了……必須盡快把優奈救出來才行!
於是我在那個近乎全黑、活動也多半受限的空間裡,靠著手裡繩梯的觸感持續下攀
、下攀,向著我想像中優奈所在的深坑底部繼續前進。
直到我發現自己的背後已經靠上了堅實的岩壁,就算不緊握著繩梯,也不會就這麼
墜落到坑底。
不用擔心自己會不小心墜落當然是件好事,但與此同時成為了我新煩惱的事——手
中握著的繩梯似乎已經到了盡頭。遲遲踩不到下一階的我,以艱難的角度用放開的手試
探著往下一摸,卻摸到了似乎是被誰大力扯斷的末端。
這麼一來該怎麼繼續下攀呢?這個問題並沒有困擾我太久,既然不用擔心自己有墜
落的危險,又發現目前周身的空間足以讓我自己轉成頭下腳上的姿勢後,我意識到自己
接下來可以以這樣的姿勢繼續下切。
只是,這樣頭下腳上的到了底部,要是找到了優奈的話又該怎麼回到上面呢?真正
實行前,我的內心還是曾經閃過這樣的疑慮的,但就在我因此猶豫不前時,下方終於又
響起了我遲遲沒聽見的優奈的聲音——
「老師!老師!」
這一次的聲音不只是帶著隱約的哭腔,還變得氣若游絲……再不趕快找到那孩子的
話,她可能會有生命危險的!腦中一下子又被這樣的念頭給填滿了,於是我頓時拋下所
有疑慮,努力讓自己變成了倒吊著的姿勢,在腦部充血的不適感中繼續往下方鑽去。
我數不清自己究竟努力往下鑽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急著想找到應該在下方的優奈,
與此同時周身的空間又變得更窄了。然後——
回過神來時,我已經被卡在不知道多深的地底,不要說是進退兩難,身體甚至被卡
到動也動不了,唯一還能自由活動的就只剩下一雙眼睛,但也就只能一直盯著那片什麼
都看不清的黑暗。
※ ※ ※
恍恍惚惚中,我腦海中忽然出現了一個聲音說著「就像是被蜘蛛絲綁住動彈不得的
昆蟲」,皮膚觸碰著的岩壁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黏性的觸感。
那個聲音頓了一頓,又接了一句:「……蜘蛛要來了。」
……蜘蛛?
我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自己在腦充血的不適下產生的幻聽,腦海中的聲音不屬於我
在此之前遇上過的任何人,是個有些沙啞粗糙的女聲。但聲音帶出的印象卻不屬於一般
擁有這類聲音的老婦,伴隨那道聲音剎那間浮現在我腦海中的是一名……渾身漆黑、像
是被烈火烤過一般的女性。
是吸入過多濃煙才造就了那樣的聲音嗎?我……真是奇怪,為什麼總覺得那道聲音
的主人有著那樣的姿態?我沒多少時間思考,因為就在那位女性的身影一閃而過後,我
聽見從下方——那片什麼都看不見的黑暗中傳來了某種動靜。
一開始是極其細碎的喀嚓喀嚓聲,然後慢慢能分辨出那是什麼東西正急速向著這裡
過來的移動聲。
那個東西以八隻細細長長的腳在狹窄的岩道間靈巧地通行著,完全無視帶著黏性的
岩壁帶來的不便,我甚至從那個東西的移動聲中聽出了……幾分對「進食」的迫不及待?
「進食」?那明明只是一串移動聲而已,我怎麼會憑空冒出這種形容啊?再說,如
果真是「進食」的話,那麼那個東西等不及想要享用的「大餐」,在這裡唯一能夠成為
「大餐」的——
……不就只有「我」而已嗎?
一想通這一點,本來幾乎佔滿內心的「我要到下面去救優奈」的想法,在生命受到
威脅的恐懼感下一下子退去了。
我開始很害怕那個即將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東西,雖然知道可能沒什麼用,還是奮力
掙扎起來。在恐懼中緊盯著那片黑暗,各式各樣的想法化作腦海中的聲音點明了我現在
最怕的是什麼,我好怕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我是不是就要被吃掉了我要馬上從這裡退出去
蜘蛛好像會先溶解了獵物的肉再吃那一定很痛吧……
「來了。」
那個沙啞女聲再次響起時,伴隨著近到咫尺的喀嚓聲,我終於看清了她所謂的「蜘
蛛」的模樣。
從特徵來看,那應該也是盯上優奈的「那個存在」。過去看顧著優奈時的我什麼都
看不見,只能憑想像來猜測那個存在的模樣,現在的我卻有點後悔……自己看得太清楚
了。
先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張白皙到彷彿在黑暗中發著光的女人的臉,乍看之下那張臉
彷彿是浮在空中向著這裡移動過來的,距離拉近後我才注意那個女人因為擠在狹窄的通
道中而扭曲的軀體,還有……明明接著臉的是正常的人類軀體,連接手腳的地方卻是八
隻漆黑的蜘蛛腳。
無論我再怎麼閃躲,那個女人還是用那漆黑的蜘蛛腳觸碰到了我的身體。
無論我再怎麼努力求饒,那個女人還是從口中吐出了結實的蜘蛛絲,一面用那八隻
蜘蛛腳在岩道中翻動著我的身體,同時也在我身上牢牢捆上了蜘蛛絲。
一切大功告成之後,那個女人拖著我的身體,不顧我痛苦的呻吟聲,硬是將我拉出
了卡住的地方,穿過剩下的岩道後,下方是個異常寬敞的空間。
我也是在那個空間中看清了那個女人的全貌——真的和優奈的敘述一樣,是個穿著
漂亮十二單衣,單衣下有著和臉部完全不成比例的臃腫腹部,還有著八隻細細長長的蜘
蛛腳的「大姐姐」。
祂似乎是將我拖回了祂的「巢」中了。我勉強移動沒被固定住的頭部,發現自己正
是在一面巨大的蜘蛛網上。
也不過是將視線移開了這麼短短的一瞬間而已,將注意力再放回那個女人所在的地
方時,穿和服的女人的身影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黑色母蜘蛛。
「不要不要不要……」
比起方才的樣子,此時這或許是女人正體的模樣更讓我崩潰。我邊哭邊慘叫著求救
求饒,用盡全身力氣想要遠離母蜘蛛,卻因為身上的束縛,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蜘蛛迅速
挪動著八隻腳,可怖的頭部離我越來越近——
直到終於貼上了我的臉頰。我頓時感覺到從那個地方傳來了無法忍受的劇痛,這是
真的要把我的肉先溶化了再吸乾成空殼嗎?我好痛不要不要不要對不起我不該——
※ ※ ※
「不要!」
猛然睜開眼睛後,我發現自己仍舊趴在辦公室的桌子上。似乎從聽到求救聲的那一
刻起,我就已經身處夢中了……是因為這陣子一直在煩惱著優奈的事才會做這種怪夢嗎?
但若要說是夢也未免太讓人身歷其境了,無論是那種頭上腳下卡在岩道中的窒息感
和恐懼感、成為蜘蛛食物時的劇痛,只是單純的夢的話真的能感受到這些嗎?還有,更
讓我不安的是,在夢境最後我似乎因為劇痛而對自己關心優奈的事表現出了悔意。我明
明是優奈最信任的老師啊,我怎麼……能有這樣的想法?
幼兒園的午睡鈴在這時正好響起,打斷了我的思緒。雖然內心還是有些不安,但是
想著班上的孩子們又想著優奈,我還是決定用「那只是一場夢而已」的說法來讓自己暫
時將那些事拋到腦後。
我匆匆經過了掛在門邊的鏡子離開辦公室,在那一瞥之間,我看見自己的臉頰上或
許是因為剛才的趴睡而印上了一大片紅痕。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紅痕的
部位重疊到了夢境中蜘蛛開始進食的位置。
走到教室後,我才從其他老師口中聽說隔壁班級的老師先幫我帶著孩子們到幼兒園
後方的沙坑那裡去了。因為事先說服自己「那只是一場夢而已」,這時我也只是把它當
成純粹的巧合而已。
來到沙坑前的我,看著班上的孩子們和往常一樣拿著塑膠工具帶著興奮的笑容努力
將沙子堆成各種形狀的樣子,也漸漸放鬆下來。那場夢帶來的影響似乎在逐漸褪去,
說不定等到下一節課時,我就會完全忘記夢境的內容了——
那樣的想法卻在孩子們突然一致地圍成一圈時產生了變化。
「你們……是在做什麼呢?可以告訴老師嗎?」
才問出口,還來不及等到孩子們的回應,走近一看的我就已經先得知了他們想做什
麼。優奈最喜歡的那隻穿著紅色毛衣的二十公分卡通熊玩偶正靜靜躺在孩子們剛挖好的
大洞底,那張一臉寫著「憨」字的臉正對著我……我忽然意識到,早上因為事出突然,
優奈來不及回教室拿走這隻熊,這隻熊也就一直孤伶伶地躺在優奈的座位上。
現在則是被其他孩子帶出了教室,換成孤伶伶的躺在洞裡了……我變了臉色,蹲下
身,正打算撿起那隻熊再來好好教育其他孩子「這麼做是不對的」時——
觸碰到玩具熊周遭沙粒的手指忽然傳來一陣劇痛。
……是和夢中如出一轍的疼痛感。霎時間那股強烈的恐懼感也跟著一起來了,我極
力在孩子們面前掩飾著自己內心的害怕,一把抓起那隻熊後就拼命盯著那個大洞看。
那裡什麼都沒有,還能夠輕而易舉的看到洞底,和夢中出現的那個深坑截然不同,
但我不知為何就是知道——「蜘蛛」現在就在那裡,就藏在那底下。
※ ※ ※
五
我不清楚園長對這件事了解多少。雖說在此之前每次要將優奈送到醫院前我都有通
知過園長,但是我很害怕園長不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
所以坐在園長室中將優奈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全盤托出時,我不只是強調了好幾次「
再這樣下去優奈可能會有生命危險」,還連那個聽到聲音後下到地洞中的恐怖的夢,以
及夢醒後發生在沙坑那裡的事都說了。然後——
「飛鳥園長,就算是我拜託您了……我已經沒有其他方法了,如果您知道其他能救那
個孩子的處理方法的話,就照那樣子做吧?」
我不是想把自己身為「老師」的責任丟給別人。
我知道自己是優奈最信任的老師,正因如此這大概是我盡己所能後能為優奈做到的
最後一件事了。我不知道園長聽完這些後會做出什麼樣的決斷,是會因為覺得我「不適
任」就這麼把我辭退呢?或是把優奈調離我的班級?更甚至是讓優奈直接離開這間幼兒
園呢?
可以的話……我也很希望自己能繼續擔任優奈的老師啊。
優奈明明是個可愛活潑、無論誰看了都會喜歡的孩子啊。她會認認真真的上課,會
在繪畫課上畫出五彩繽紛的畫,和班上的每個孩子本來明明都能打成一片……可以的話
,我真的好希望一切能變回優奈剛來時所有怪事都還沒發生的樣子,也希望從今以後還
能再看見優奈揹著卡通熊的書包,抱著她心愛的卡通熊玩偶開開心心的來上課的樣子。
可是如今的事態已經不是我說想「變回」就能「變回」的了,也已經不是我的能力
能應對的了。
我們面對的是極度危險的存在,而我既不是陰陽師也不是除妖人,遇上這些怪異之
事只會害怕卻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再這樣下去的話……不但可能無法護住優奈,甚至連
我自己的生命都會賠上去的。
「飛鳥園長,拜託了——」
看著園長的眉頭越皺越緊,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園長的回應。
老實說,上述的那些處理方式都已經算是好的了,只要不是「維持現狀」的話,至
少我知道優奈還可能有脫離險境的機會。我最害怕的是等到了最後發現園長的反應和孩
子們、和家長們如出一轍——
我很怕最後從園長那裡得到的回應會是一聲憐憫的嘆息和一句「回去吧,不要再想
這件事了」或是「那個孩子的事,妳不要再介入比較好」,怎麼能那樣……光是想著就
感覺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
園長室的牆上掛著時鐘,從我講述完優奈身上的異狀後到現在,也只不過過去了幾
分鐘,我卻覺得自己已經等了好久好久。雙眼眨也不眨地直盯著園長的臉,生怕錯過他
的任何一個反應,在園長有了動作卻先是長長嘆了一口氣時,我的心瞬間涼了一半。
「真紀老師——」
接著迎來的卻不是如預想中讓我絕望的句子,而是一句充滿敬意的:「謝謝您這段
期間為優奈做了那麼多事,謝謝您直到現在都沒有放棄優奈,謝謝您讓優奈不至於孤身
一人。」
飛鳥園長是名大約三十歲的年輕男子,說著這些話時的神態卻像是一下子老了二三
十歲,他低下頭、連聲地向我道謝,這不在任何預料內的舉動反而弄得我有點不知所措
了。然後,他又用一段話讓我瞬間理解了他的這番動作:「我……過去也曾經差一點變
成『蜘蛛神』的生贄。雖然已經沒事了,但直到現在還是很害怕那種被盯上的感覺。要
是當時身邊有像您這樣的大人的話……或許那段日子會好過一點吧?」
「『蜘蛛神』?」
「啊……抱歉,老師您是其他地區的人吧?難怪您可能是第一次聽見這個詞。所謂
的『蜘蛛神』或許並不是『那個』真正的名字,只是我們這裡的人用祂的外觀來這麼稱
呼而已。那位『蜘蛛神』——」
是自古以來盤踞在巢鄉這個地方的災厄神——似乎對這方面有些了解的園長這麼說
了,接著,還為一知半解的我惡補了很多巢鄉地方上與這位「蜘蛛神」有關的怪談。
最早能夠追溯到為了保護重要之人免於戰火侵擾而自願獻身成為蜘蛛神的神妻,結
果卻化身為巨大黑色母蜘蛛的那位女性。人們在蜘蛛神的神社火災過後的遺跡中找出了
巨大的蜘蛛殘骸,為了避免其死後作祟於是找個地方好好安葬了、祭拜了起來——
然而怪事卻接二連三的降臨在巢鄉這個地方,就算蓋了寺院還請來神佛鎮壓,卻一
點用都沒有,寺院連同墓地反倒是變成了怪事相對頻發的場所。
夜裡地表會出現上百隻著了火的小蜘蛛組成的「蜘蛛火」,而作為蜘蛛神本體的最
大的蜘蛛平時會在地底下那猶如蛛網般的靈脈上遊走,有時相中了不錯的獵物會模仿人
的聲音把人騙下去吃掉……光是聽到這裡我就已經快要受不了了。要是不知情的話還好
,一旦知情了……這麼可怕的地方,他們為什麼還能世世代代的住下去?
我還沒能將自己的疑惑問出口,園長卻已經以前面的怪事作為引子,轉而談起了他
還小的時候……差一點就變成蜘蛛神的生贄被帶走的經歷。
那是在園長還沒進入幼兒園前的事,待在家裡的雜貨店中幫忙接待顧客的他,某一
天突然發現店裡的蜘蛛多了起來。
無論拉開哪個櫥櫃或抽屜,或是在展示架上才剛移開的商品後方,他都能發現蜘蛛
的蹤跡,有著長毛的四肢細長的體型較大的或是不及一片指甲大小的……不知道為什麼
,他總覺得那些品種各異的蜘蛛是在監視著他,但將這件事告訴父母後,父母卻反而說
是他「想太多」「巢鄉是靠山的地區,大概是因為山上下了雨,山上的蜘蛛才紛紛下來
了」。
儘管那番話一聽就像是臨時編出來騙小孩子的,但當時年紀還小的他卻無法察覺話
中的不對勁,並無條件地相信了父母的話。園長自嘲似地笑著說:當時的他還天真的想
著「如果是因為下雨蜘蛛才會跑下來,那麼只要山上放晴,蜘蛛們是不是就會回去了」
,還為此在窗邊掛了好幾個晴天娃娃。
那幾個晴天娃娃掛了好幾天,園長還沒等到山區雨停蜘蛛消失,卻先等來了那名從
窗框上垂吊下來的,有著異常纖細的四肢和腫脹腹部的女性。
他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睡昏頭了才會看見那種詭異的東西,等到那位女性手腳並用
地從窗口爬進了房間裡還朝著他爬去時,他才被嚇得衝出自己位於二樓的房間。他本來
是直直朝著一樓的店舖衝去想找父母求助的,卻在跑下樓梯時被從背後推了一把,直接
滾下樓梯。
那是他第一次在那名女性出現後受傷。
之後,只要是那名女性以各種怪異的方式出現在家裡或店舖中的日子,他的身上都
一定會以類似的方式添上新的傷口,不是從高處摔落,就是被推了一把後撞到東西頭破
血流——和優奈的情況類似,只是聽他細數,我都有點心疼當時只是個孩子的園長了。
特別是當園長還提起了那時身邊大人對此的反應。
※ ※ ※
相較於優奈遇上的「冷漠」「恐懼」和「憐憫」,小時候的園長遇上的除了對那身
傷勢的「漠不關心」之外……更多的其實是「幸災樂禍」。
不只是總是被來到店裡的客人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出外幫父母親跑腿時,他還能時
不時感覺到從不遠處的大人們那裡投射而來的戲謔般的視線。走過的每個地方、經過的
每扇窗戶後方似乎都有雙看戲的眼睛緊盯著自己,有時他還能隱約聽見大人們在指指點
點間的竊竊私語聲:
「……就是那個孩子。」
「不知道會是在多久之後……」
「也不知道……雜貨店……後悔……」
「連自己的……」
當時的園長雖然還不知道那些話語代表了什麼,單靠聽見的隻字片語也掌握不了真
相,但卻能察覺到話語間赤裸裸的惡意。更讓人難受的是,當他將這些告訴父母時,還
是只能從父母那裡得到「那是你想太多了」這樣冷淡的回應。
——可是,那些嘲笑和幸災樂禍,明明是真實存在的啊?
對此感到困惑又難過的園長終究在某一天崩潰了。那一日的他一開始滿腦子只想著
「要跑到聽不見那些聲音的地方」「要跑到感覺不到那些目光的地方」在公車站跟在某
人身後搭上了不知道目的地是哪裡的公車,回過神來時已經置身於陌生的城鎮中。
店家的招牌上寫的都是沒看過的店名,民家和街道都是沒見過的樣式,與自己擦身
而過的盡是不認識的人,明明該是讓人心慌的環境卻讓他漸漸放鬆下來。
「要是能住到這個地方來就好了」——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的他不由得那麼想
著,但那時還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遭遇這一切的園長又很害怕在這個地方住久了之後,原
居住地的惡意會追過來。
「我不要再被像那樣看著啊……」
情緒低落的園長就是在那樣的狀態下,在那條街道上遇上了那個「大哥哥」。
那個大哥哥或許是某間餐廳的工作人員吧?畢竟他懷中抱著的那些沉甸甸的紙袋中
裝著的據說都是今晚營業時會用到的食材——至少當園長撞上對方時,的確看見離他最
近的紙袋中裝的是滿滿的蕃茄和雞蛋,那些又大又紅一看就是被精挑細選過的蕃茄還被
他這一撞弄掉了幾顆。
這是打算要做多少蕃茄炒蛋啊?換作是平時腦中最先冒出的可能會是這個想法,但
當時的園長卻只想著要盡快把弄掉的蕃茄撿起來還給對方。他慌慌張張的低下頭,拿了
蕃茄要抬起頭時又有點怕會看見對方露出不悅的表情,幸好——那個大哥哥反而是對他
溫柔的笑了。
隨後又瞪大眼睛,一副在他身上看見了什麼令人震驚的事的樣子。
「啊,原來如此嗎?你是——」
他明明連一個字都沒說,就連撞掉蕃茄的道歉都還沒出口,那個大哥哥就像是有什
麼神通廣大的能力能得知他這段期間所有的遭遇似的,放下紙袋摸著他的頭安慰他:「
……這不是你的錯,能夠撐到現在,你已經很努力了。」
然後那個大哥哥也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了御守,塞入他的手中:「這個東西你要一直
帶在身上,就算暫時拿下來也不可以離得太遠,這麼一來應該就不會有問題了。還有,
你要記住——」
在園長的記憶中,說到那裡時大哥哥的表情忽然變得非常、非常的認真。
「不要對人失望……否則會被趁虛而入,越孤獨越絕望就越容易引來怪異,也會越
容易被怪異帶走。知道嗎?」
※ ※ ※
「我當時完全沒意識到那位大哥哥的身份,也不清楚那段話的用意……只知道後來
大哥哥親自把我送到了公車站又推著我上了回家的公車,他看著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
『那個御守要藏好』。」
說到這裡時,園長朝我攤開了我從進門後他就始終緊握著的那隻手——掌心平躺著
或許是這幾年一直被形影不離的帶在身上而變得灰灰舊舊的一枚御守。
明明已經褪色到幾乎無法認出原本是什麼顏色,但是……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印在
上面的那個大概是神祇象徵的菱格圖樣還是十分清晰,甚至有一瞬間還亮起了金色的光
芒。
這就是……讓幼年時的園長得以從和優奈類似的經驗中存活下來的東西,也是能解
決優奈目前困境的方法。
我差一點就要脫口而出了。想問問那到底是哪個城鎮,要是園長因為當時年紀太小
記不太清楚的話,我可以花時間沿著公車的路線一個一個去試……也可以花時間在在街
道上找找園長當初見到的那位「大哥哥」,雖然這麼多年過去人或多或少都有變化,但
從園長的描述看來,對方似乎不是什麼普通人,所以說不定——
說不定還像那樣每天都會出外購買一袋袋的開店食材,說不定也還維持著當年的樣
貌,說不定……只要接觸了就能從我身上看見優奈的處境,也會將一個御守遞給我,笑
著說出:「這麼一來應該就不會有問題了。」
只是,我沒想到在我真正問出口之前,會先從園長口中聽見那番話。
「因為那位大哥哥臨別時的話,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不曾讓我的父母在內的其他
人知道這個御守的存在,不過現在看起來……換成優奈那孩子更需要這個了。可以請真
紀老師把這個交給優奈嗎?也叮嚀她一下這個東西不能被她的父母發現,這麼一來應該
就不會有問題了。」
園長說出了和他記憶中的大哥哥相同的那句話,然後,鄭重地將那枚御守塞到了我
的手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接過御守的剎那間,這段時間累積在內心的不安、恐
懼和無力感竟然一掃而空了,有股暖流似乎從御守流進了我的手心,恍惚中還聽見了一
個和貓咪呼嚕聲一樣溫柔的聲音對我說著:「辛苦了……謝謝您。沒事的、沒事的。」
能夠造就這樣的作用——明明還沒有將這枚御守交給優奈,我也絕對相信這絕對能
改變優奈現在的處境。只是就這麼收下的話我還是心有疑慮,猶豫過後還是問了出來:
「飛鳥園長您不怕離開了這個之後,又會被那名像蜘蛛的女性找上嗎?」
「不會的。」園長露出了相當有自信的笑容,「因為我父母的店已經在很多年前倒
閉了,所以我大概不會再成為蜘蛛神的生贄了。」
這時他才繼續解釋起幼年時的怪事——那天他回到雜貨店時已經很晚了,奇怪的是
父母親卻完全沒有要責怪他的意思,只是用一種連當時還是個孩子的他都會覺得不舒服
的眼神望著他,然後要他上樓休息。
就像是對他這個孩子在消失的期間做了什麼、或者該說經歷了什麼都不太在意的樣
子。幼年的園長本來以為那天的父母是因為開了一整天的店累了才草草放過自己,過幾
天後說不定會再提起,卻沒想到是先在某天晚上從父母房間的紙拉門前經過時……聽見
了那種事。
他的父母大概是以為他已經熟睡了才會肆無忌憚的提起——卻沒想到他那天不知道
為什麼翻來覆去的就是睡不著,還像是受了某種牽引似的一步步踏出房門。
「我剛才不是也說了嗎?『蜘蛛神』是自古以來盤踞在巢鄉這個地方的災厄神,但
除了為這個地區帶來那些和『蜘蛛』有關的怪事之外……祂有時候似乎也會看心情的實
現生活在上方的人們,以『獻上活人祭品』為前提許下的願望。」
聽到這裡我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園長的下一句就是:「我的父母希望
經營不善的雜貨店能夠繼續營業下去,所以把我當作了向蜘蛛神祈求願望實現的活人祭
品——在老一輩的人口中,似乎是用『生贄』這個詞來指稱我這種活人祭品的。」
「當時的我是因為被父母定為蜘蛛神的生贄才會遭遇那些事,現在我父母許下的願
望已經實現不了了,所以我應該也安全了。至於優奈的狀況……我覺得大概也是差不多
的。」
……我懷著越來越沉重的心情聽園長說起了他在這段期間的四處奔走後才終於打聽
到的,優奈的家庭狀況。
優奈的父母是在巢鄉出生長大的人沒錯,卻在好幾年前就已經離開這裡到其他地方
發展,聽說這次會回來是因為生意失敗……在那個地方已經待不下去了才只能連夜逃走。
然而這對夫妻卻在回到巢鄉的不久後就忽然得到了一筆來路不明且金額龐大的資金
,還靠著這筆資金挽救了原先以為已經回天乏術的生意。
要是是不了解「蜘蛛神」的其他地區的人,聽到這裡或許還覺得沒什麼……夫妻倆
或許是找到了願意出借鉅款的親朋好友吧?可是換成了知曉「生贄」傳聞的巢鄉當地人
,卻只要仔細想一下就能明白夫妻倆為了拿到那筆資金到底做了什麼。
這麼說或許有些不妥當——園長解釋完優奈的家庭背景後,我有一下子真的慶幸起
:還好優奈暫時還不會得知這一切。
還好優奈不需要像小時候的園長一樣,聽見父母親口說出把自己當成了活人祭品的
事,還好得知優奈處境的人目前展現出來的態度還只有「冷漠」、「恐懼」和「憐憫」
而不是「幸災樂禍」,才不會和小時候的園長一樣要承擔來自他人的惡意視線,才不會
在竊竊私語間聽見那類的話——
「被那對夫妻獻給蜘蛛神大人的就是那個孩子。」
「不知道會是在多久之後,這個生贄才會被蜘蛛神大人帶走呢?」
「也不知道開雜貨店(做生意)的夫妻倆,許多年後會不會後悔把自己的孩子當作生
贄獻給蜘蛛神大人呢?不過——」
「連自己的孩子都能為了利益丟出去當犧牲品,就算之後後悔了,也大概會表現得
醜陋無比吧?」
只要我不把今天從園長這裡得知的一切告訴優奈,甚至是未來都沒有出現意外的契
機的話,我希望優奈永遠都不會知道她的父母親竟然就是她會遭遇到這些事的最大原因。
……還記得在優奈剛來到這間幼兒園時,某次的圖畫課主題是「我最喜歡的東西」
。我本來還以為優奈那麼喜歡那隻長著憨臉的卡通熊,應該會選擇畫這個的,卻沒想到
優奈反而握著蠟筆畫出了自己的爸爸媽媽。
「優奈也很喜歡卡通熊,不過比起來優奈還是最喜歡會抱抱優奈,會在優奈做惡夢
時安慰優奈,還會帶著優奈到處玩的爸爸媽媽了。」
當時的我才剛接完優奈媽媽的那通再三追問「真的什麼事都沒發生嗎」「真的什麼
異狀都沒有嗎」的電話,從辦公室回到教室後,看著優奈帶著燦爛的笑容童言童語地解
釋著畫上的內容也只不過感嘆著「還真是一對感情很好的母女啊,還真是個融洽的家庭
啊」……現在回想起來,優奈的媽媽之所以會打那通電話並不是出於單純的擔心孩子,
而是想確認那位看心情實現人們願望的「蜘蛛神」是不是已經開始接收他們獻上的生贄
吧?
而要是發現蜘蛛神因故無法接收他們獻上的生贄——是會因為計畫被破壞開始後悔
呢?還是會為了確保蜘蛛神不收回已經實現了大半的願望,從優奈身上拿走唯一能保護
她的東西呢?因為想到了這些,我完全理解園長口中的「大哥哥」和園長本人要求「御
守不能被父母發現」的用意。
和園長談到這裡,我也明白明天優奈來到幼兒園後自己該怎麼做了。要把這枚御守
交給優奈,還有幾句要叮囑她的話,但因為希望優奈不必背負這些讓人難受的事……我
大概會把自己的說法包裝一下。
就包裝成……這枚御守是卡通熊拜託老師帶給每次都勇敢面對傷口和醫院的優奈的
禮物吧!只是,因為卡通熊是偷偷離開自己居住的彩虹樂園來到我們這個世界的,所以
這個禮物不能被其他人發現,否則卡通熊會被罰一年不能吃點心的。
就這麼辦吧,優奈那麼喜歡卡通熊,一定不會讓卡通熊因為這種小事受到那麼可怕
的處罰——我將自己的想法告知園長,他也大大的贊同了。
「嗯,這樣也好,這樣一來優奈就不會對人失望了。對了,真紀老師,我還有一件
事沒說……就是您仔細想想,那名女性在優奈身上造成的傷口看起來雖然嚴重,但是不
是都還不到會致命的程度?」
我仔細的回想了一下,從平衡木到球池到其他出了意外一一被我包上防撞條的遊樂
器材……點了點頭,這麼說來的確是如此。
園長解釋著:「那是因為就這麼致人於死並不是祂的目的啊。」
「祂只是想藉由這一次次的傷害讓優奈對周遭的人失望,讓她變得越來越孤獨、越
來越絕望也……越來越美味。據說,當生贄變得最美味時,就會被蜘蛛神張開大口完全
收下。」
這麼說來,園長幼年時遇見的那位「大哥哥」說過的那段話難道就是因為這個——
——不要對人失望……否則會被趁虛而入,越孤獨越絕望就越容易引來怪異,也會
越容易被怪異帶走。知道嗎?
「所以……招財貓大明神大人才會要我記住那件事啊」
沉默許久後,那是當天的我離開園長室前,聽飛鳥園長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 ※ ※
六
「優奈……這幾天有遇到什麼特別的、想和老師分享的事嗎?」
「有喔!」
把從園長那裡拿到的御守交到優奈手中後,已經過了好幾天了。
大概是多虧了御守的作用,優奈在幼兒園裡的確沒有再發生從遊樂器材上突然摔下
來或是困在遊樂器材裡的狀況,身上沒有再多出新的傷口,她也不曾再提起那名像蜘蛛
一樣爬著的女性——接下來應該也沒問題的。我心裡本來已經那麼認定了,但因為怕那
些怪事只是換到我顧及不到的時候發生,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聽見優奈回答「有喔」的時候,我瞬間又不安起來,腦海中一瞬間閃過「要是連這
枚御守都沒辦法,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救優奈」的擔憂,但看了優奈的反應後,那份擔憂
也隨及煙消雲散了。
「老師、老師,優奈跟妳說喔,優奈拿到卡通熊的禮物的那天晚上看到了可能也是
從彩虹樂園跑出來的,很厲害的貓咪!」
此時的優奈看起來似乎已經擺脫了那些怪事帶來的陰影,臉上帶著和剛來到幼兒園
時一樣的笑容,從書包裡迫不及待地翻出了她的圖畫日記。在優奈的講解下,我才明白
她在那一天的圖畫日記上為什麼畫了大大的貓咪頭。
本來因為圖畫日記上只有一句簡單的「我看到貓咪了」,我還以為是優奈在往返幼
兒園途中看到了哪裡的小貓,聽優奈說了這篇圖畫日記背後的故事後才後知後覺地嚇出
一身冷汗:
「老師,晚上優奈本來躺在床上要睡覺了,可是在很大片的玻璃窗戶外面看到很大
的蜘蛛。」
根據優奈的描述,那天出現的蜘蛛的體型已經比得上一名成年人了,八隻腳和鼓脹
的腹部都長滿漆黑的絨毛,頭部還長著顏色如紅酸漿的眼睛,巨大的黑蜘蛛在只有一窗
之隔的院子裡,就那麼一動也不動地緊盯著床上的優奈。
那麼大的蜘蛛,不只是優奈,連我光想像著都會覺得害怕。
優奈本來想拉上窗簾就看不到了,但是她又怕萬一自己一動,大蜘蛛反而迅速朝窗
戶移動過來怎麼辦?那天優奈房間的落地窗並未鎖上,優奈也很怕蜘蛛會將自己的腳從
窗戶的縫隙硬擠進來抓住想拉窗簾的自己——
雖然優奈直到現在大概都還不清楚「蜘蛛神」和「生贄」的事,但或許是小孩子的
感覺比較敏銳吧?優奈在描述被大蜘蛛抓住的後果時,用了「被吃掉」這樣的詞。
「會被蜘蛛吃掉,然後就看不到爸爸媽媽,也看不到卡通熊和老師了!」
想到這裡,優奈更是嚇得不敢下床了。她也不是沒想過要求助父母,可是比起自己
被吃掉,她更怕的是大蜘蛛會連爸爸媽媽一起吃掉……
大人身上的肉肉比小孩子還要多,要是大蜘蛛看到了有更多肉肉也更好吃的爸爸媽
媽,一定會更想吃掉他們的!懷抱著那種莫名其妙不知從何而來的想法,優奈在床上和
大蜘蛛僵持了一段時間。直到院子裡的大蜘蛛不知為何終於挪動八隻腳往落地窗移動時
——
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橘貓從天而降在大蜘蛛的頭上。
非但靠著這一撞把大蜘蛛砸得趴下了,橘貓還施展貓貓拳對大蜘蛛拳打腳踢的。不
可思議的是,優奈看見橘貓渾身的毛上似乎附著一層淡淡的金光,閃耀著金光的貓貓拳
每落下一拳在大蜘蛛身上時,蜘蛛的體型似乎就會小上一圈。
最後大蜘蛛在橘貓的攻勢下縮成了可憐的一小團,被橘貓用嘴叼著也不知道送到什
麼地方去了。
優奈本來還很遺憾自己還沒向解決了大蜘蛛的橘貓道謝,沒想到過了幾分鐘後橘貓
又回來了,還變成了足足一間房子的大小。橘貓還讓優奈坐在祂的背上帶著優奈逛起了
不認識的城鎮,直到天亮才將優奈送回家裡——
……在優奈說著大概是被園長稱為「招財貓大明神」的存在為她處理生贄之事的經
過時,我一直緊盯著她的臉。確認這些事沒有讓優奈產生心理陰影時,我著實鬆了一口
氣,但謹慎起見,我又忍不住問了:
「優奈現在還會害怕嗎?」
優奈眨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圖畫日記上的貓貓頭想了一下,最後搖了搖頭:「老師
,優奈不怕了喔,因為很厲害的貓咪有卡通熊的帽帽,優奈本來覺得是卡通熊來救優奈
了,所以就不怕了。」
那位招財貓大明神……竟然連「用小孩子喜歡的卡通人物來降低孩子的恐懼感」這
一點都顧及了嗎?
「還有還有喔,老師。把優奈送回家之後,貓咪還變成很帥氣的大哥哥!」
我想那位大哥哥……大概就是園長幼年時見到過的那一位吧?果不其然,優奈笑著
說出的下一句就是:「那個大哥哥還對優奈說,『沒事的,這麼一來應該就不會有問題
了』。」
是的,聽到這裡我也完全放心下來。有能做到這個地步的「祂」的保證,今後的優
奈也大概不會再遇上那些可怕的怪事了……至少當時我是這麼認為的。
※ ※ ※
然而在那之後的發展卻和我預想中截然不同。
要是優奈的狀況真的和園長是一樣的話……我預想中,園長口中的那位蜘蛛神在確
認已經沒有任何一絲接收這個生贄的可能性之後,說不定會收回事先實現的願望。只要
「願望」和「生贄」之間的關係被完全破壞,大概也代表優奈從今以後是真正的安全了。
所以或許這麼說仍舊有些不妥——我心裡其實有點期待聽到優奈的父母親生意再度
失敗的消息。我也知道到這樣的想法不太好,希望別人出事的這種念頭簡直和「詛咒」
沒兩樣,每每意識到時,再看看優奈在那些怪事停止後重新露出的笑容,我會努力壓下
內心的那一點期待,改成想著:算了,現在的狀況也不錯。
——蜘蛛神已經無法再對優奈下手了,只要御守還帶在身上,優奈也應該能就這樣
平平安安的長大。都已經有這麼不錯的結果了……優奈父母的生意會不會突如其來的出
現問題、那筆來路不明的資金和它帶來的一切好處會不會消失,相較之下似乎就不那麼
重要了。
但是雖說「不重要」,我再怎麼樣都沒想到的是——優奈父母親的生意非但沒有失
敗的趨勢,甚至還蒸蒸日上到連其他孩子在幼兒園裡遇到優奈都還會說句「妳爸爸媽媽
真厲害」的程度。
而隨之而來發生在優奈身上的改變是——我發現優奈書包裡的卡通熊週邊商品越來
越多了,有好幾項甚至還是在網路上被網友們稱為「夢幻逸品」、「靠緣分購買」的限
量商品,雖然我自己沒有經驗,但聽網友們說也是要花費大量的時間、金錢和心力才能
拿到手的。
看著那些限量商品被優奈一一像普通的玩具一樣借給了其他的孩子們,我隱約從中
感受到了優奈的父母對這個被他們當作「生贄」的孩子的愧疚。
因為也不知道該怎麼找機會談起相關的話題,也怕自己說得太多他們會察覺到不對
勁,更怕這次他們會對優奈做出什麼無法挽回的事,我將那枚御守交給優奈後就沒有再
和他們提過這一類的事,因此我不確定他們有沒有注意到發生在優奈身上的怪事已經停
止了。但在那些限量商品出現後——
我發現在他們心裡優奈還是那個有朝一日會被蜘蛛神帶走的生贄。
他們在這段日子中享受著願望被蜘蛛神實現後的一切,卻終於對被他們犧牲的女兒
產生了愧疚感,於是透過這種方式試圖補償優奈、想讓她在被蜘蛛神帶走前能過得更快
樂。
我不確定優奈父母的愧疚感會不會在願望可能被收回的不安下轉變成其他危險的東
西,所以到了那個時候——我還是沒有告訴他們任何事。
就算和優奈剛進入幼兒園時一樣接到了優奈的母親不停追問著「是不是又發生了什
麼事」「優奈她在那邊過得很快樂嗎」的電話時,我也只是客套地回應了:「優奈的媽
媽,班上的孩子那麼多,我也不可能只注意優奈的事啊。我想應該還是有再發生什麼事
,不過優奈看起來很快樂就是了。」
通常當我那麼回應後,電話另一端先是會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再接上那句似曾相
識的「真的是那樣就好了」,電話才會被掛斷。除此之外因為優奈的父母沒再說其他話
,我也無從得知他們心裡是什麼樣的想法。
直到——優奈的父母找上飛鳥園長的那一天。
※ ※ ※
那天結束上午的課程後,從其他老師口中聽說了優奈的父母曾經在課間來找過飛鳥
園長的第一時間,我還以為他們是因為從我這裡已經問不出優奈在幼兒園中的「真實狀
況」才更直接的找上了這裡的管理者。我也相信一度成為「生贄」的園長能做出恰當的
回應,卻沒想到最後等來的是優奈要轉學的消息以及——
「……優奈的父母似乎打算在蜘蛛神收走這個『生贄』之前帶著優奈離開巢鄉。」
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園長很快補上了優奈的父母這麼做的考量——
在和園長商量轉學一事的同時,那對夫妻鉅細靡遺地說了。
「他們說自己這段期間內心也一直很煎熬、很糾結啊。」
那對夫妻本來因為生意失敗,差一點帶著優奈走上一家三口上吊的結局,卻在回到
巢鄉後,因為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傳聞而到了蜘蛛神神社的遺址旁試著許願了,接著——
龐大的財富憑空而降,優奈身上卻接二連三的發生怪異之事。那對夫妻本來就因為
優奈時常被送入醫院而憂心不已了,而到了現在,優奈被送入醫院的次數雖然少了,怪
異之事卻延伸到了那對夫妻的周遭……
諸如開著車時會從車內的後視鏡看見空無一人的後座坐著一名有著鼓脹腹部和纖細
四肢、讓人聯想到蜘蛛的女性,或是在家裡打掃時一抬頭就發現那位女性正站在客廳裡
注視著優奈房間的方向,有一次優奈的母親甚至還被那名突然出現的女性嚇到摔下了樓
梯。
「再這樣下去不行,我們帶著優奈逃離這裡吧。」
「就這樣變成那種東西的『生贄』的話,優奈實在是太可憐了……優奈可是我們最
心愛的女兒啊,就算蜘蛛神因為我們逃跑了而想收回這一切也沒關係,為了保護優奈,
我們一定要離開這裡。」
園長轉述了那對夫妻在園長辦公室裡說過的話,而我聽著這些話的同時……卻也對
那對夫妻是否說了真話產生了質疑。
表面上雖然都是「為了優奈」,但因為那對夫妻向園長談著轉學的前因後果時更著
重於他們遇見那名女性時的恐懼之情,我有一點覺得……他們只是把優奈當成了躲避這
份恐懼的藉口而已。
如果這是真的的話……那還真是諷刺啊。優奈一個人忍受著同樣的恐懼和絕望時不
管不顧,當那份恐懼和絕望延伸到自己身上時卻當機立斷的選擇了逃離——
我相信園長應該也能從和那對夫妻的溝通中聽出這些事,但相較於我的反應,他卻
搖了搖頭:
「沒關係,無論讓他們想離開的真正原因是什麼……至少這對優奈來說是好的,網
子上的蜘蛛神不可能追得太遠,離開這裡對優奈來說更安全。」
這麼想想也對,於是我又慢慢冷靜下來。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就直接起身準備離開
園長辦公室到教室去開始下午的課程。
「還有。」我依稀在轉身拉開門的那一剎那,聽見園長很輕很輕的說了一句,「至
少她的父母還願意說『愛她』,還會說要保護她啊。」
「就算不是真心話,那也沒有關係。」
我之後好幾次回想,總覺得當時的園長的語調中除了看著優奈遠離這些事的高興之
外,似乎還帶著若有似無的難過,或許是藉著優奈父母的來訪又回憶起了過去被當作「
生贄」的自己聽見的那些對話了吧?只是——
從園長的反應看起來,那些對話一定更讓人難受也更讓人絕望,才讓園長即使過去
了這麼多年,想起時還是會短暫地露出脆弱的一面。
但是等到隔天再見面時,還是能恢復成平常的樣子面帶笑容地聽包圍著他的孩子們
七嘴八舌地說著「長大之後我也想開放滿遊樂器材的幼兒園」「週末要和爸爸媽媽去海
邊玩」「不想上課啦,好想出去玩」「為什麼一個星期裡沒有七個星期日呢」。
就連——在幼兒園裡那場幫優奈辦起的歡送會上,也都看不出異狀。
他笑笑地看著優奈和孩子們分享完了各自帶來的零食……每個人的桌上都出現了糖
果堆成的小山,小山中最顯眼的是那一包包卡通熊造型的小餅乾……孩子們一個個童言
童語地對優奈說著「一定會想她的」「有機會還想一起玩」,然後拿起數位相機,幫依
依不捨的孩子們拍了照片。
他還到老師辦公室用印表機和準備好的相片紙印出了照片分給這群可能是第一次經
歷「離別」的孩子們。看著孩子們用不熟練的手勢握著筆,在優奈拿到的照片上歪歪扭
扭的簽下名字,站在我旁邊的園長又突然感嘆了兩句:「我會開這間幼兒園的初衷……
是想像我小時候遇見的『大哥哥』一樣,幫助每個帶著絕望來到我面前的孩子。」
「雖然中途因為我的懦弱而猶豫過,不過……也終於幫到一個了。」
不知道為什麼,後面那句話的語調中帶著的反而是完成了一生願望似的釋然。
歡送會圓滿結束後正好也到了幼兒園的放學時間。
優奈父母的車卻似乎已經在幼兒園門口等了很久,看起來是迫不及待要逃離這個地
方了。
我牽著優奈往門口走去。身邊的優奈就和當初第一次來到幼兒園時一樣,從髮飾到
身上的蓬蓬裙到小書包上都充滿了卡通熊,臉上有著無論是誰看了都會喜歡上的又大又
可愛的笑容,在這裡曾經經歷過的那些可怕的事乍看之下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什麼痕跡。
以後也希望能一直這樣笑著,快快樂樂健健康康的活下去啊——內心的傷感一瞬間
出現又一下子平復了,我努力讓自己是以一張笑臉對優奈說出那句:「優奈,老師就陪
妳到這裡了,再見了喔。」
然後我放開了優奈的手。看著優奈向著父母的車跑跑跳跳而去——又突然想起了什
麼似地跑了回來。
「優奈?是有什麼東西忘記拿了嗎?」
在我疑惑的目光中,優奈拉了拉我的袖子,示意我蹲下來,有悄悄話要對我說。我
一照著她的話做了,她就立刻湊到我的耳邊來:
「老師,妳知道嗎?」
我本來還以為優奈想告訴我的是什麼「我最喜歡老師了」或者「以後我一定還會回
來找老師玩」,微笑著直視著那張可愛的笑臉,卻沒想到傳入耳中的是那樣的話——
「老師!老師!我告訴妳喔,優奈聽爸爸媽媽說啊,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叫做『食鳥
蛛』的蜘蛛喔。」
「那種蜘蛛啊,最喜歡吃本來能飛現在卻再也飛不起來的鳥鳥了!會張開大嘴巴一
口把他吃掉喔!」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優奈卻像是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說了多驚人的話似的,
臉上依舊帶著天真笑容的歪了歪頭。接著又補了聲「老師也再見喔」後,就快步跑向了
已經在車裡等了很久的父母。
汽車很快就從幼兒園的門口駛離,而我則是等到連車尾燈都快要看不見時才從震驚
中回過神來。細細咀嚼起優奈剛才扔下的那段話,接著又感覺到一股涼意從腳攀上背脊
——
優奈口中「本來能飛現在卻再也飛不起來的鳥鳥」,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是在暗示「
飛鳥」這個姓氏。可是飛鳥園長……不是已經擺脫了「生贄」的命運嗎?
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將這段話轉述給了還留在辦公室中的園長,並請他最近一定
要小心一點。
「我知道了,別擔心。我明天再試試搭公車到『那個城鎮』去求個御守好了。」
聽起來園長沒有打算要一笑置之,而是很認真的在看待這件事,我也漸漸放下心來
。想著只要那個「招財貓大明神」願意再出手一次的話……只要園長明天能再得到庇護
的話之後就沒問題了,可是——
那位「蜘蛛神」卻更快的出手了。
※ ※ ※
優奈跟著父母離開飛鳥幼兒園……離開巢鄉的隔天,園長的身影直到中午都沒有出
現在幼兒園中。但因為園長昨天也說過他要到「那個城鎮」去求個御守的事,我一開始
並沒有太擔心。
等到了放學時間,送走教室中的最後一名孩子後,還是沒有看見園長的身影,我還
是不太在意……畢竟在園長講述過的幼時經歷中,他也是到深夜才回到家裡的雜貨店去
……那個城鎮一定是位在比較遠的地方,要坐上很久很久的公車才抵達得了,園長這次
大概也要忙到晚上才回得來吧?
接著——再隔天,園長還是沒有在幼兒園中現身,當時的我其實內心已經隱約意識
到有什麼不對勁了,卻出於某股莫名的恐懼而自欺欺人的想著:「一定是因為他要花上
更多時間在那個城鎮裡找到那名『招財貓大明神』吧?都過了那麼多年了,城鎮一定有
變化,一定就是因為這樣才變得無論是神或是人都要花上一點時間尋找的。」
第三天,我改而想著:「招財貓大明神也算是一種貓吧?不過我記得貓都有著反覆
無常的個性,園長說不定是在這次求取御守的過程中遇上了這種『反覆無常』,才要花
上更多更多時間吧?」
……就那麼過了好幾天,我每天都努力地想出理由來說服自己「園長沒有出事,只
是在拿到御守的過程中耽擱了一下而已」,但與此同時內心的不安似乎也被漸漸的放大
,有個可怕的猜測也逐漸在我心裡成形。優奈離開的那一天說過的話不時在我腦海中響
起,又加深了那個可怕猜測中的某些畫面細節。
然後——
我從突然來到幼兒園的那兩名刑警口中得知了園長失蹤的消息。
「他的朋友說從兩個星期之前的某一天開始就沒有再見過也沒辦法聯絡到這個人,
才直接報了案。」
從警方的說法中聽起來……園長似乎是在優奈離開的當天,從幼兒園回家後就失蹤
了。
警方似乎還去調了園長住處附近的監視器。畫面裡園長提著從幼兒園裡帶回來的東
西進了家門,然後就再也沒有出來了。
「人怎麼可能在家裡憑空消失……」
除非是自己刻意想要躲起來並透過某種方法辦到了,所以警方才來詢問我們知不知
道園長可能會去哪裡,以及他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可能會讓人想拋開一切躲避一切的煩惱。
我將優奈的事情包裝了一下之後告訴了其中一位刑警,那位刑警大概也是在巢鄉出
生長大的人吧?聽完後那位刑警並沒有指責我胡言亂語,只是瞇了瞇眼睛,一副若有所
思的樣子。
過了一下子,他才以一種讓人很不安的口吻再度開了口:「謝謝您提供的線索。這
麼一來……或許就能夠解釋了。」
「什麼……解釋?」
我總覺得自己或許不該問那句話。
之後也的確有一段時間,一想到被那句話帶出的答案背後的真相就只能恐懼到縮在
房間裡顫抖不已,甚至讓我在不久之後直接辭職離開了幼兒園,並決定再也不會再到巢
鄉這個地方來。我明明已經隱約意識到了那句話的後果,但在那個當下不知道為什麼的
,雙唇開開闔闔間就問了出來。
甚至還安安靜靜地聽了完整的回答。
「因為那位飛鳥先生是在自己的房子裡失蹤的,我們也進到裡面去調查過……那裡
根本變成了蜘蛛的巢穴啊,每一面牆、每個傢俱的表面,就連天花板上都爬滿了密密麻
麻的蜘蛛啊。我們差點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不過還是花了一點時間好好的調查了一遍。」
「最讓我們在意的是,客廳的地板中央有個作用不明、深不見底的地洞。雖然洞的
大小不足以讓一名成年男性通過,不過——」
聽到那裡,我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了……
本來在天空中翱翔的飛鳥一頭撞在了蜘蛛網上,動彈不得的同時,又被從巢穴中爬
出的蜘蛛直接拖回巢中食用的畫面。
——————————————————————————————
各位晚安,我是白井天。
中間有一段是在看Nutty Putty事件的影片時腦海中浮現出的畫面
為了平衡恐懼,我需要貓貓,越大越好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1.82.198.140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marvel/M.1753285347.A.AC3.html
推 j6ru8jp6: 怕 07/24 00:21
推 yu800910: 怕 07/24 00:32
推 anny771014: 好看! 07/24 00:39
推 rainmiss2001: 推推 07/24 08:36
→ hancash: 欸,這個標題看起來好像某部日漫的名字 07/24 08:55
推 fishstay: 好看 07/24 09:35
推 highplay: 好看推 07/24 09:58
推 xdoranges123: 果然日本鬼故事總有不是小孩的衰人要遭殃 07/24 10:51
→ xdoranges123: 在包紮結束後,還是忍不住小小抱了優奈一下,說了 07/24 10:51
→ xdoranges123: 「對不對」。>這邊是不是「對不起」? 07/24 10:51
感謝抓錯字
推 seisai: 怕 好文推推推 07/24 11:47
推 achilles2550: 推!好久不見!! 07/24 14:24
推 beastwolf: 是招財貓大明神! 07/24 15:12
推 worthylife: 推 07/24 23:15
推 IBERIC: 推 07/25 01:47
推 penguinbb: 推! 07/25 13:24
推 nanamihsu: 我以為園長會殺那對父母 07/26 00:27
推 yang1265: 太難過了吧 07/26 01:06
推 bloodmoon16: 推! 07/26 01:17
推 EURISKO: 以為御守一年就會失效,要送回神社焚化,沒想到可以撐這 07/26 08:43
→ EURISKO: 麼久 07/26 08:43
推 SofiLai: 淡淡的哀傷 07/26 11:50
推 sinkapple: 這個故事好難過QQ 園長QQ 07/26 14:36
推 Legolasgreen: 推 07/26 19:31
※ 編輯: apple5796 (111.83.103.3 臺灣), 07/26/2025 20:16:37
推 yureca: 好看! 07/27 02:56
推 jimkid: 推 07/27 05:43
→ midory777: 第一行裡面的優奈應該是園長吧? 07/27 10:01
感謝訂正
推 bagel680909: 推~以為留言會一堆貓咪照~ 07/27 11:29
推 haiyasun: 推,園長QQ 07/27 17:27
推 realvixxstar: 推 園長QQ 07/27 18:00
推 jplo: 園長好倒楣,看來是優奈爸媽把園長當生贄了 07/27 20:23
推 sinkapple: 讀完第一個反應是園長QQ 事後想一優奈也不樂觀啊! 07/27 20:27
→ sinkapple: 園長是長大成人+雜貨店倒了,判斷應該已經沒問題,但 07/27 20:27
→ sinkapple: 是蜘蛛神感覺並沒有放棄,而是在等食物熟成…… 07/27 20:27
→ sinkapple: 那優奈……即使現在暫時脫離了蜘蛛神的領域,但能保證 07/27 20:27
→ sinkapple: 她以後都不會回來嗎?不會陷入孤單無助的負面情緒裡嗎 07/27 20:27
→ sinkapple: ?她真的能理解護身符的重要性,永遠都把護身符帶在身 07/27 20:27
→ sinkapple: 上嗎?(抖抖抖 07/27 20:27
推 Derien: 怕 07/29 13:00
※ 編輯: apple5796 (111.82.66.212 臺灣), 07/30/2025 22:01:31
→ Aubameyang: 園長好可憐... 07/31 13:16
推 jean17: 感傷的結局,也更有對人性的惡意的省思吧... 07/31 22:36